许煜访谈:从全球化的极限看“在地”与“技术”

13 7 月, 2016
1999年西雅图反世贸运动现场.

《艺术论坛》二零一六年三月(卢睿洋 魏珊)

许煜于英国伦敦大学金匠学院获哲学博士学位现为德国吕纳堡大学数码媒体文化与美学研究所讲师及研究员法国蓬皮杜中心创新与研究所研究员西蒙东研究中心研究员写有专著《On the Existence of Digital Objects 》,编有《30 Years after Les Immatériaux : Art, Science and Theory》

他早年的学科背景是计算机工程在身体力行的过程中他对人文学科与科技领域间的鸿沟感到震惊进而转向技术哲学的研究后师从著名哲学家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其并未囿于西方技术文化视野而积极地展开关于中国技术的思考同时许煜亦是投身社会运动的行动者

今年3月初受中国美院跨媒体学院邀请许煜带来了他对中国技术问题的最新思考并组织了四场关于崇高问题的讨论会以回应当前热门话题数码崇高”。我们有幸对其进行了专访深入讨论对近来香港的社会运动以及当代技术问题的理解

卢睿洋以下简称卢我知道你一直以来除了哲学家的身份也是一个社会运动中的行动者请你谈谈近来香港台湾的社会运动尤其是其中的本土论述”。在今天新的技术媒介环境中我们该如何刷新旧的都市社会学框架而理解当前的运动

许煜以下简称许在香港台湾的运动中浮现出的本土论述”,我觉得不能简单地认定为一种保守的对全球化的抵抗性认同面对这些全球与本土的冲突先要问在什么情况下会出现本土这个论述难道我们一开始就有本土这个概念没有一开始我们居住的地方就是我们居住的地方家乡就是家乡从来不会说这是本土”。正是因为有全球所以才会有本土本土是全球化的一个产品现在本土成了一种很普遍的情况不单单是一种保守的——当然你可以说它有很多问题——它是如何产生出来的它不纯粹是一种反抗它是全球的必然的产品

问题反而在于我们如何看待全球化我们希望有怎样的全球化这才是重点我们现在的全球化有什么问题呢所谓的全球化现在已经变成了新自由主义的别名所谓全球化就是全面脱离政府的监管比如在香港以前就有租金管制租金涨幅有限制后来取消了带来了大问题那些大企业进驻了小的店铺却消失了因为租金随时可能提高突然间提高两倍谁能租得起小店入不敷出因为监管和资本脱钩了进而本土的意识就很容易抬头因为进来的东西都是外来的资本资本已经成了主宰文化的唯一力量你看大家说去香港干什么呢就是shopping,购买的都是在飞机场的免税店里可以买到的东西那香港为什么成了免税店呢你看到的全球化其实是单一化的过程压制了多样化的产生由此引发的抵抗可以是政治化地本土的抵抗外部的但同时也是一种保卫多样化的一种运动

所以你不能简单说这是纯粹本土的保守的否则难道我们要去拥抱全球化让资本脱离管制让所有东西都私有化全球化产生的问题在于我们见到的只是资本脱离控制猖獗增长再举一例所谓的金融化就是全球网络”(不只有一种网络网络还包括交通的网络物联网信息网金融网络),其实只是资本的运作同时多年来我们都再谈国际化全球化但造成了很多问题也都是老问题了早在西雅图的反世贸运动韩国的农民为什么自断手指甚至以自焚来示威呢因为任由资本取代原有机制让资本自由运作破坏所有规则和习惯韩农生产的大米没有销路被美国机器生产的便宜大米打败谁会去买更贵的大米呢中产阶级我们现在所谓的小资买所谓本土的产品

我想说的是这里涉及复杂的关系,“计划性认同和抵抗性认同的老模型过于简单是没有生产力的对立我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在关于香港的本土论述期刊里已经提出了但问题没有这么简单问题最终是一个资本的问题是资本主义的系统性运作而不只是认同的政治。20年前大家都在谈认同政治说霸权说认同因为要对抗后殖民反霸权但我们现在处在一个新环境我认为哈特(Michael Hardt)和內格里(Toni Negri)在抵抗方面的理论比如诸众”,很空洞但他们描述了一个帝国”——资本主义在超越国家的层面运作这点我很认同这就是我们现在面对的问题怎么样回应呢是不是用网络社会就能解决呢大家都在谈网络资本主义一早就利用网络了19世纪的圣西门主义者他们认为靠网络可以实现社会主义可以重新分配财富和资源而马克思怎么说——马克思一开始也是个圣西门主义者——本雅明在巴黎十九世纪的首都里怎么说马克思说圣西门主义者都看不到资本和阶级的问题看不到无产阶级化的问题今天我们是不是让年轻的一代组织好一个网络就行不是因为资本早就在以网络的方式运作而我们现在所谓的管制其实是网络开放每个城市都在搞开放数据做云端你用你的手机就可以参与城市的管理了今天已经不再是一种网络对网络的对称性抗争了问题变得更加复杂美国学者格罗威(Alexander Galloway ),很多年前他说:“我们对根茎德勒兹的重要概念已经厌倦了!”根茎已经失效了你的敌人比你用得更厉害那我们怎么做呢我们需要有另外一种对于技术的概念

加利福尼亚出租车司机的反优步示威.

魏珊所以需要技术哲学

这不仅要在哲学的层面在技术的发展技术的开发方面也需要考虑除了理解什么是技术要讨论技术背后的伦理是什么如果对技术的思考包含了社会性的理论性的前瞻就不会简单移植技术比如把uber改成优步就放到中国不能这样这是与文化没有联系的技术唯一的联系就是全球化就是资本。uber、airbnb都是网络的体现它们背后的说法都很诱人可以与人方便啊重新分配资源啊但优步司机算不算优步的员工呢不算那优步究竟是什么呢一股资本利用人的空闲时间来生产更多的资本这就是所谓硅谷意识形态”——以网络和数据作为核心的运作模式免费使用但对方可以获取你的个人资料卖给其他公司然后继续让你免费使用这种方式非常划算几乎没有对手谁会放着免费的东西不用而付费用同样功能的产品大部分人都不会资料拿走就拿走吧

所以莫洛佐夫(Evgeny Morozov)说要整个欧盟出来对抗但他又觉得欧盟不会这样做但中国是有机会对抗的中国做了什么呢中国都没有去想这些问题而只是让国内做拷贝式的生产一种没有思考的山寨山寨本身不是问题但需要思考一些基本的研究问题而不只是加上一两个功能所以我们正真的问题是要什么样的技术做什么样的网络是否要跟资本对抗当然新自由主义社会下出现了太多问题比如欧洲的大学削减人手和资金增加学费这都成了普遍的问题经济差但年终红利都被大资本拿走大资本交税吗有几个交税交多少他们有一大堆律师帮忙处理文件

如你所说我们需要新的关于技术的概念新的技术想象你这次来美院试讲中国技术哲学请问什么契机让你寻到这条进路

我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已经在尝试理解两次鸦片战争之后在中国发生的大规模的现代化过程这个过程如此迅猛刚过去不久的春晚上我们展示的是500多个机器人和10多架无人机这真的是我们的未来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接受了这样的未来在鸦片战争之后在所谓的超英赶美的过程里我们其实忽略了这个问题。“师夷长技以制夷”,“西学为用中学为体”,这是魏源提出的这背后隐藏这一种笛卡尔式二元论中国是大脑是思想是思执这个想法的问题在于似乎虽然已经不同,“还能保持但所谓的根本上是与结合的,“体用为一”,“变了,“也会变那时候很多人批评中体西用的问题但我们的现代化过程中总是包含这种幻觉以为是可行的但引发了什么问题很多学者说中国的人文精神衰落了等等为何因为体用为一

我想要提出的问题是在传统的中国思想里面是否可能发展出一种技术哲学我一个做技术哲学的荷兰朋友去年到沈阳听一个国际年会希望听到中国的技术哲学但发现都是学西方的我在美院的讲座就是围绕中国技术哲学的可能性来发展包括接下来会出版的书,《论中国的技术问题》,也会尝试处理利奥塔与斯蒂格勒的问题我尝试从形而上的比较中整理出中国的技术思想进而有可能回应对现代性的超越这一问题中国还是在这个现代性的论述里但并没有自己的现代性我们一直处在西方对现代性的论述中体现西方现代性的某些东西可以在中国找到但这不意味我们有独特的中国现代性现代性的核心对我而言是一个技术问题我们应该比当前处理近代史的学者走得更远我们可以从技术的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目前西方超越现代性的尝试是回到这个概念,object——我刚出了一本书论数码物件的存在》(On the existence of digital objects)就在处理这个概念——回到动物这个概念,“非人 ”(nonhuman)这个概念比如拉图尔(Bruno Latour)、德斯寇拉(Philippe Descola)这些人都想做这样的尝试包括思辨实在论也尝试在一定程度上处理这些问题但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够梳理出所谓的中国的技术思想也许我们就能从新的角度回应这些问题这也就是这次课程的目的之一也是我正在写的书的目的我们需要点出问题所在才能回应但这个计划也许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我希望这次能开一个头这涉及的方面很广可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系统需要做的功夫很多犯错的可能也不少是个大计划

哲学家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

 

:“体用为一似乎与斯蒂格勒对技术人这一关系的理解有些呼应请问在现阶段的研究中你认为中西技术思想最大的差异——尤其是从技术与时间的角度来看——是什么

这就是关键问题我们可以从技术作为一种普遍性的角度出发比如从人类学的角度古生物学的角度人类学是想从普遍的角度定义人当然也可以对技术做一种普遍的解读就像勒鲁瓦古尔汉(André Leroi-Gourhan)所说技术是记忆的外置化但问题是我们并非一种普遍存在的生物每个文化中对技术都有不同的经验技术的存在作为某一种功能比如作为义肢”,有其普遍性但我们所经验的技术未必是普遍的我们对技术的理解也不尽相同顺便指正一下并没有什么中国的技术哲学”,“哲学本就不是中国的东西但我们可以说中国传统里对技术有某种独特的理解我想指出的是虽然技术有普遍的一面但对技术的经验体验是个别的跟文化相关对技术的特殊经验也构成了文化的独特性的一部分斯蒂格勒和所谓西方的技术哲学有很大分别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技术哲学家相反他认为技术是哲学的基本问题并不是说在科学哲学数学哲学外有技术哲学他认为技术就是哲学的核心问题从这一点来看斯蒂格勒是很特别的他和德国的恩斯特·卡普(Ernst Kapp)、现在还活跃的达姆施坦特(Damstadt)的学者以及美国做后现象学的唐·伊德(Don Ihde)与米切姆(Carl Mitcham)这些技术哲学家都基本上没有对话了他不是狭义的技术哲学他野心更大作为德里达的学生他在技术与时间里与德里达使用的方法很类似通过解构哲学对技术的忽略比如梳理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技术问题上的含糊从而提出了技术与时间的关系无论时间作为历史性的存在时间与历史的关系还是我们所经历的时间我们正在谈话而之后我们可以听录音这些不同形式的时间背后或者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就是技术比如通过录音技术通过听录音之后我们再谈你对我所说的东西的感受就会有所不同因为技术已经改变了你的第一和第二持存(retention)和预存(protention),斯蒂格勒是站在这个角度来考虑技术这是非常有力的

当然我的问题就是这种技术与时间的关系在中国是否也一直被忽略呢斯蒂格勒不是无中生有的他是从柏拉图开始去思考技术与时间的问题他也很成功地展示了这个问题如何被忽略而我们的确需要正视技术与时间这个问题因为历史性存在或刚才说的体用问题所谓的历史都被技术转变了这不仅仅是的问题而是一个形而上的问题一个存在的问题在中国如果我们要在形而上的层面理解或处理这个问题那么中国传统的思想可以做什么回应这就是我们要处理的最重要的问题

你既有社会运动的实践又有对编程技术的实践而且有对两者的反思请问从行动的角度要如何正面应对当前这个历史症结

这是很困难的问题本土其实是全球的产物本土化的对抗似乎只是在证实全球化的存在我们要做的一个可能性就是重新理解网络这个概念不能简单说要做一个网络而是要考虑什么样的网络什么样的技术可以解决问题现在很多对抗很多网络比如所谓东亚诸众提倡的嘉年华开派对曾经的确是反抗的方法十几二十年前的反全球化运动你会穿得像米其林人一样上街警察也打不痛你就像嘉年华一样但现在未必还能这样反全球化运动已经失败了所以嘉年华的抗争方式要改变了

我们要真的组织一些网络不仅解决交流而且要解决更实际的问题需求的问题要想象真正的策略上的问题要强调需求的问题很多人会认为做运动的人都很乌托邦不想理解需求的问题做诸众做无政府主义者但你搞活动还要向政府申请资金搞展览然后打出超越国族国家的旗号这些是很矛盾的做法所以实际上怎么组织网络开发技术怎样做一种有伦理的技术对技术有另类的想象这些都很重要做社会运动不能反技术

— 文/ 采访/卢睿洋 魏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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