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建宏: 《潛殖的生命自述》

1 10 月, 2019

《潛殖絮語》前言

潛殖的生命自述
黃建宏

 

這本書的寫作進行與對閱讀的想像,似乎就像「潛殖」這件事情在尚未以概念顯現之前,先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許多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複雜感覺和情感,也因此,起初決定不置放一篇足以開宗明義的「序言」,暗自期待或許讀者也能夠體會一下那種混亂而幽微的況味。

 

只是自己沒有想到從大學時期寫的一篇批判布希亞理論的文章(1991),和服役時虛構一篇法國學者為陳耀成寫的影評(1993)開始,竟然直到2018年才能夠整理清楚自己與這塊土地、與世界許多珍貴的思想資產之間的關係;即使出國唸書前給父親的理由是「我要尋找台灣的觀點」(1994),即使當時齊隆壬老師提供給我教職機會時,我提的是「台灣認識論」的研究計畫(2005)。但必須承認,自己當時仍然置身於五里雲霧中,唯一能掌握的是那不知來自何處、卻不斷衝擊自己的各種糾結感與挫折感。

 

如今父親已經離世,齊老師也榮退,駑鈍如我竟需要跨度如此之大的「理性化」過程,為的只是理解我們身上在台灣積累出的「聲音」和「沈默」。

 

在法國九年的時光,沈浸在對於德勒茲與影像的研究中,讓我能夠在潛行於浩瀚的法國人文思想中,同時深刻感受如何立基於世界中的一個位置來理解他者,並通過各種他者將自己推離那個位置;但浸身於這知識宇宙中所付出的代價卻是「中了德勒茲的毒」,一種深入自己夢想與理念的毒。將我從這毒癮中抽拔出來的是陪伴我多年的前妻,因為與她的分離才讓我知道「德勒茲」理論的侷限性,或說我處理理論的侷限性,而支持當時破碎的我的則是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的感知學批判。

 

我的慾望讓我深刻感受並得以探入「權力意志」那既本能又批判的勇氣與力量,於是我得以想像「查拉圖斯特拉」所談論的各種形變,因為某種日後才得以確認的資本主義植入我身的「意志」,才讓我不斷地將自己和支配我的種種價值揉合在一起、感受到各種雜交出的「力量」。但同時從文化溝通中無可避免不斷出現的「無力感」,讓我逐漸明白,是自己的另一些話語以「沈默」的方式銘嵌在自己身體與感性之中;更明白了我唯一得以投注的籌碼就是自己的「生命」,即使從未誕生、成形或已然破碎不堪。

 

因此,回到台灣的本質性任務並非貢獻所學,以換取等待已久可能回饋的剩餘價值,而是「對抗」自己在歐洲的所有形變,對戰的場域主要就是「教育現場」與「創作世界」。當時因為顧世勇對於當代影像的想像,所以將我帶到南藝大(2016);在此,除了開始了影像教育這第一戰場外,透過與藝術家和學生們的高密度交流,也為自己的辯證基礎與研究工作開啟了朝向當代藝術的入口,那是比第一戰場更為深刻的第二戰場。

 

「微型感性」是一種改良自傅柯「微型政治」的在地藝術觀察,也是我針對台灣當代藝術建構的第一個概念。當時主要想法是以「微型感性」作為台灣年輕藝術家的某種共相及其獨特能力所在,基於這微型感性的共相而得以讓台南年輕藝術家們同時作為台灣當代藝術家、也可成為國際藝術家,確實那時候在蘇育賢的策劃與奔走之下,與南藝大、台藝大和北藝大的傑出藝術家學生們形成某種網絡,也因而推進了「微型感性」的多樣面貌。

 

然而,「微型感性」是綜合性「卑屬感」的某種出路,一種超越了認同或說以超越地域性的感性強度創造新認同的方式,不論是因為年輕、還是因為仍是學生,或是因為身處南方甚或台灣,都可能藉此跨越各種價值框架而充分表達自己。隨之而來的2008 年底台北雙年展與隨後「頓挫」的提出,都將當時敏銳滿滿、活力充沛的年輕藝術家推向面對「大敘事」與「全球化」的挑戰,更準確地說,將欲求進入全球的年輕藝術家們,置入另一種通過國際雙年展而進行的生產世界,同時間,也因為先前年輕藝術家們的各種發聲,各類藝博會開始躍躍欲試推動年輕藝術家的市場。當時我因為陳愷璜的引介而轉任到北藝大(2008),隔年接觸到日本策展人後藤繁雄(Shigeo Goto),共同合作推動東亞年輕藝術家的藝術創作,發展「渾變」(Trans-plex)計畫,以「創傷」為出發點首次嘗試描述亞洲年輕藝術家的心理狀態,一種不斷移轉的「情結」。

 

不過平行與此而發生的是從徐文瑞在當代館策劃的「赤裸人」開始,並接續2008年台北雙年展,全球化課題成為心中一個巨大的問號,一時間以全球化批判作為主題的雙年展因而成為自己研究上的主要項目;可以說,「微型感性」與「全球化」在思考上的匯聚,才逐漸激發出理解自身長久壓抑挫折的可能線索。換言之,回國將近五年後,以「當代藝術」作為國際交流實驗場域的思考,慢慢讓我看到了內在情結及相關徵候,同世界尺度的權力空間之間的關係,也讓我對多年來後殖民理論的閱讀(1997年遞交給洪席耶的計畫就是影評論述語言中的後殖民關係)有了更為深刻的理解,只是依然缺乏對於國際中政治經濟學的認識,但確實逐漸開始理解到後殖民論述中的缺陷,以及學者個人的生命政治問題。

 

2011年接任學校一行政職,終於能夠領會到自己的生命狀態與國際移工和派遣工生命之間的相近性,特別是自身的「卑屬感」與「無力感」。同時間,也慢慢理解到台灣文化政策上的重大缺陷和迷思,然而,在2012年投入的相關活動與申請中,我更深體會到台灣相關的藝術機構與工作人員,以及從島內到海外的各種「買辦」從事者如何置身在「文化殖民」下而不自知。勞動、生產與價值竟在這些一連串的經驗中結構出具體而無法否認的問題意識,換句話說,自己過往尚未自明的直觀,在2011-2012這段時間,遭遇到「物質現實」的挑戰。這時的「物質」不似留學時期單純的生計問題,而進入到更為複雜的包含自身身體、心理以及與環境之間的關係。也是在這一階段,我與陳界仁的交流朝向一個不同以往的方向,聚焦在個體與台灣所面對的被剝奪狀態,和在國際上遭遇的被剝奪狀態。

 

因此,2013年在陳界仁所策劃的「拆除前夕」中,我發表了對自己而言、也對這本書而言最為重要的一篇文章〈必須奪回生產〉,提出了「卑屬感」這個概念。也就是意圖面對歐奎.安維佐(Okwui Enwezor)、安森.法蘭克(Anselm Franke)在他們「提及」後殖民的政治藝術方案與歷史批判方案中所迴避的問題:就是「正義」與「平等」被區隔在不同層次的經濟運作中分開討論。歐美社會中的不平等主要以左翼思想的更新和延續來闡釋,而其他許多地區的不平等則以人權與人道主義被關注和批判,但對於歐美國際的文化人(包含知識份子)與其他區域的文化人(知識份子)各自運作之間權力和資源的不平等現象則普遍存而不論。這裡要凸顯的並非是要向「大他者」要脅正義的權利,而是一方面指出歐美無法徹底批判政治經濟運作機制的限制,該限制非常悲觀地依然貼附在某種唯物主義的認同上;我們必須理解到「描述、分析和闡釋自身經驗」的必要性,因為這是唯一能夠抵抗跨國政治經濟運作的方式。另一方面,通過與殖民主義背後相同權力意志來運作充滿正義關懷的批判論述(從左翼理論到國際雙年展)這件事,終究會瓦解或掏空其論述內容的真實性。換言之,尼采反覆斟酌,時而批判、時而肯認的「權力意志」終究仍在以資本支持普世價值的虛無主義中倖存著,所以我們必須警覺不要以自身派遣式勞動和文化殖民買辦的身份,繼續維持這已然殭屍化的政治經濟運作結構。

 

2014-2016年和金宣廷(Kim Sunjung)先後在韓國光州亞洲文化殿堂(ACC)和「失調的和諧」巡迴展中的合作,一方面讓我對於南韓歷史與社會狀況有更多觀察和學習,另一方面與金宣廷在冷戰問題與亞洲當代藝術上的交流,讓自己以更清晰而不僅是概念式地來思考冷戰結構與隨後支配方式的各種改變。此外,2013-2015與高士明的多次對話和交流,更讓我能夠發現原本對於「殖民」支配關係的相關觀點上存在許多需要反省的空間,並在2017年決定與陳界仁進行更多關於八○年代的訪談,也因為亞洲藝術文獻庫翁子健的邀請,支持了這項研究工作的進行。同時,在高士明邀請的後續交流中,我有機會認識了許煜,促進了自己從生產藝術到科技潛殖的思考。

 

在這段時間,金宣廷、高士明和陳界仁可以說相當程度地協助我發展「潛殖」這個概念,我在亞洲藝術文獻庫的駐村研究中,對於陳界仁與亞洲當代藝術展覽史進行了初步的整理、更為集中地思考著不同藝術家帶有化解潛殖的各種實踐。而就在2017、2018這兩年和胡昉的密切對話中,讓我對於化解潛殖的藝術家實踐和相關藝術經驗有了更深刻的體認。與眾多傑出藝術家們深具價值的交流學習,皆是此書得以完成的關鍵性支持。

 

所以,這本小書的架構也就從發現一個不同的全球開始,意即「負世界」,這個發現主要集中論述究竟敘事的架構與問題意識的聚焦是如何忽略「破洞」,以完成某種足以掌握支配權力的生產機制;因此,第二章便嘗試以台灣作為破洞之一,針對其歷史與狀態進行某種聚焦式的爬梳,指認出「潛殖」的相關操作與問題;接著第三章至第五章則分別以「蒙太奇」、「書寫」和「土壤化」三個面向來討論化解潛殖的生產藝術實踐,我們沿著迪迪–于貝曼(Georges Didi-Huberman)將蒙太奇視為創造將臨人民的思考,進一步對於當代如何「生產」出社群的藝術實踐進行檢討;另外,將書寫視為批判生產的一種生產,來檢視藝術家與藝術現象如何強發展出新的表現形式和創作概念。

 

最後,則以「土壤化」重新思考藝術家的位置與角色,並以此討論生產藝術的化潛殖如何因此而產生基進的變化;第六章試圖在以相當篇幅闡釋生產藝術後,重新回到對全球模型的重新論述,並藉此提出潛殖關係發生與作用的「生態式政治」,一方面更新我們對於全球化語境下的政治性的觀點、另一方面則更深入釐清「生命政治」在當代的改變;第七章則更進一步討論了生態式政治中非常重要的面向——「流變」,並以德勒茲和瓜達里論證該概念的方式,重新討論「流變」如何能夠對應到今天對「正義」的需求和觀點;第八章主要以和陳界仁的對話與分析,討論潛殖的「生命政治」模式中非常重要的相關「內化」操作,觸及到理解潛殖最為核心的部分。隨後幾個章節的書寫和補充,分別針對潛殖、技術與感知學都做了一些概念與實例上的延伸,期望能夠以這根莖式和地圖繪製術般的書寫,勾勒出潛殖的形貌。

 

因為本書並非系統性地明確定義「潛殖」為何,所以幾經考慮後決定以「潛殖絮語」作為拙作的標題,也為了說明這項論述工作仍舊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最後,謝謝我的伴侶子恆與K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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